《大众娱乐文化史上的长夜》（《权力的游戏》
主不可因怒而焚城，人不可含恨而写文。
本人向来希望以理性系统的文字发表感想，因为情绪化的表达对人对己都无甚助益。但看完S08E05后，愤怒的心火有如君临上空的龙焰，如果不写点什么发出来，是无法入睡的。
狂暴的火光充斥着荧屏，拉高了被第三集《长夜》拖累的平均亮度值。然而，对于在权游中倾注过情感的许多人来说，今晚才是真正的长夜。而即使放眼大众娱乐时代的光影世界，S08E05的暗黑指数也是首屈一指的。
我有个可笑又可悲的希望：当下一集播出时，我们会惊喜地发现，第五集的君临之战（之屠）只是提利昂的一个噩梦。然而这显然只是个奢望。
是什么样的内生逻辑在引导丹妮的行动，让乞求和平的钟声成为君临市民的丧钟？弥桑黛的牺牲？瓦公公的背叛？向囧示爱遭拒？认定小恶魔的敲钟纳降计划是又一次乌龙助攻或阴谋背叛？担心囧身世曝光后威胁王权因而选择了在维斯特洛通行的恐惧统治法？难道仅凭这些就足以让丹妮突变为比其父疯狂十倍的暴君？伊里斯尚有较合理的动机：战败后玉石俱焚甚至幻想浴火成龙。而丹妮是在胜局已定后大开杀戒，甚至无视误伤己方军队的巨大风险。
我知道，编剧2DB会说：丹妮走向黑化，最终疯狂屠戮是正常的，而且早有提示。他们会展示一条经典的心路：维斯特洛层出不穷的误解、冷漠与背叛以及对铁王座的执念最终诱发了丹妮天性中血与火的恶念。
对于这番说词，我只用一个字回应：呸！而这个汉字翻译成瓦雷利亚语，就是：Dracarys！
好吧，借用瓦公公和小恶魔的洗脑句式（不要成为您想要击败的敌人），为了不成为我所鄙视的无脑喷子，我会尽最大努力用冷静的逻辑来诠释这个呸字。
基于对原著和电视剧中相关人设的理解，我认为丹妮的内心渐趋阴暗并毁灭君临的情节符合逻辑。可如果阉割掉必要的过程与细节，原本合理的结果必然异化为荒谬。
丹妮毁灭君临应该是原著中也会出现的高潮。君临的罪恶属性（包括大多数平民的劣根性）势必将其导向毁灭，这一点原著和电视剧里都有多处暗示。无论是原著还是马丁参与的前四季剧情里，对君临的命运都有草蛇灰线的伏笔暗语。例如：第二季里二丫在赫伦堡给泰温做酒童时泰温的一些台词近乎谶语。泰温先说自己将为兰尼斯特家族肇建延续千年的王朝，然后却谈及黑心赫伦也曾想靠坚固的城堡稳固统治，但征服者战争时伊耿的龙用改变游戏规则的方式毁灭了赫伦堡，只留下废墟和灰烬。初看时我还曾疑惑，泰温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么在战时口吐不祥之语啊？后来才意识到，赫伦堡的昨天就是红堡的明天，这是在借兰尼斯特家主之口预言这个家族的毁灭与毁灭方式。其实，在原著第一卷（丹妮的第3个章节）里，丹妮眼前就出现过君临被焚毁的幻象，明显具有类似预言的情节指向作用。
所以丹妮毁灭君临这个结果本身是有合理性的。作为对人性持审慎的悲观主义立场的我并非伟光正，也不认为编排暗黑剧情就是传播错误价值观。我之所以用长夜来定义S08E05，不是针对暗黑情节本身，而是无法接受以丹妮毁灭君临为代表的一系列违背艺术规律的人物演化过程。注意！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看到某种为编剧辩护的说法，大意是：核心人物丹妮的悲剧结局印证了主题，升华了立意。
丹妮的确是典型的悲剧人物，而成功深刻的悲剧内核有多种形态：求善而得恶；知恶惧恶而终不得不为恶；善与善的冲突导致恶的结果。这些形态本应在丹妮的转变过程中得到完整细致的表现，而丹妮本应在一系列艰难选择中完成人格的蜕变。
例如，原著中丹妮在弥林就面临艰难的选择：她还未能驯服魔龙，一旦将其投入战场，杀伤敌军的同时可能误伤大量平民甚至己方军队。但如果敢于承担这些罪孽与牺牲，在废墟和灰烬里，她将有机会依照自己的政治理想重构全新的社会形态。龙这一魔幻设定象征着现实中的两难选择：战争与和平的利弊得失。
又如，丹妮在弥林已尝遍用妥协换取和平的苦涩滋味，最终在自省觉悟中决定解开魔龙的束缚，释放血火的天性。因此原著中回归维斯特洛的丹妮绝不可能被乌龙军师忽悠着澜施妇人之仁，自陷困境而一怒焚城。即使面对异鬼的威胁，她也不可能与敌人共组乌托邦式的统一战线，而会选择首先平定南方，再北上抗鬼。原著中，占据君临的将不是瑟曦，而是已颠覆狮家政权的布龙集团（伊利里欧和瓦里斯拥戴的号称雷加长子的小伊耿，其身份大概率是伪造的）。相比驾驭魔龙、统率异族军队的丹妮，继承法理优先的小伊耿有着更良好的政治形象和更广泛的民意支持。因此，丹妮很可能要背负着弑亲夺位甚至屠杀生灵的罪名去拯救世界（求善得恶，知恶惧恶而终不得不为恶）。
综上所述，我自认对丹妮的黑化有较充分的心理准备。历史上有多少推翻暴君的英雄最后成为了暴君，史诗中有多少杀死恶龙的勇士最后变身为恶龙。这类人性的天问足以震撼人心。悲剧英雄奋力对抗命运，却终因选择的困境（善与善的冲突）或宿命的嘲弄（偶然中的必然）而沉沦。悲剧魅力的内核不是宿命的结局，而是内心深处黑暗与光明的冲突过程，经由这一过程展现立体多元的人性，凸显悲剧人物的艺术价值。反之，如果悲剧历程以大变活人的形式呈现，观众又会有怎样的感受？震撼？滑稽？还是恶心？
在2DB的剧情里，不辞艰险去解放奴隶、搁置仇怨去迎战异鬼的丹妮却因为遭遇一系列经不起严肃推敲的无厘头背叛而变身疯王。历经艰难困苦淬炼的理想信念被弱化为单纯的权欲，人物的精神内核屈从于遗传基因决定的宿命。这不是主题的升华而是庸俗狗血的结果导向论。2DB用简单粗暴的机械倒推让角色丧失了自我意志和内生逻辑，成为被其任意驱使的尸鬼般的存在。
自第七季以来，丹妮只要一提出攻城计划，小恶魔、瓦里斯、囧那帮人就复读机式地唠叨：不要让自己成为你想要推翻的暴君。我也曾心生狐疑：这些原本杀伐决断的强人为何突然失去了人格张力，表现得如此诡异？在中古时代的政治军事环境下，战斗中误伤成千上万的平民难道就等同于暴君？而且参照S08E05里卓耿的战力，第七季开篇直接强攻君临，平民战损一定少于诺曼底登陆。事到如今才明白，他们不是在唠叨，而是在扮演编剧特派的预言帝角色。原来是强行设定了结局，然后简单反推角色的选择与行为。这种违背艺术规律的操作，注定会产生大量荒悖无理和自相矛盾的弱智情节。
例如，剧中丹妮因为害怕囧的继承顺位优先且更得人心而威胁自身王权，愤怒恐惧之下心智大乱而疯狂屠戮这条心理逻辑线纯属主观设定，完全经不起客观推敲。
在冰火世界的政治环境中，民意不是政局的主导力量，王权本质上源自力量，而非法统。法统的作用其实是防范王权传递过程中因无序争夺而导致社会成本失控（政变和战乱）。三百年前龙家登陆开国时有什么法统和民意基础？完全是靠血火开路，辅之以拉拢本地贵族，恩威并用。簒夺者战争的导火索是雷加和莱安娜的私奔，但政权更迭的深层动因是魔龙灭绝后王室力量已不足以威服诸侯。此前百年，失去魔龙加持的王室一直通过联姻等政治手段制衡各大封国的势力，维持脆弱的力量平衡。然而到了疯王统治后期，狼鹰鱼鹿四大家族已结成姻亲（王室强大时这种局面根本不会被允许），其势力范围对王领形成战略包围，纵然暂无反心，却已有谋反之力。就算雷加和疯王不作死，也难保不生变乱。疯王最大的失策是恶化了与泰温的关系，否则合王领、西境、多恩、河湾之力，尚能与狼鹰鱼鹿四家分庭抗礼。同样的道理，丹妮发动复国战争时，考虑到维斯特洛长期战乱后虚弱的实力，即使丹妮集团在抗鬼大战中损耗严重，但凭借空军卓耿，再加上残余的陆军（在弥林还能动员后备军），丹妮的军事优势依然不弱于龙家太祖开国之时。以严肃的政治逻辑来考量，有几家领主会冒着毁城灭族的风险投效到囧和三傻的麾下，难道就因为囧是个道德风评更好、精神状态更稳定的坦格利安？（我怀疑就连不少北境贵族都可能不跟着三傻趟这浑水，例如：白港的曼德勒家族）
更可笑的是，囧的身世其实根本无法通过可信的法理程序加以证明。物证只有总主教的便溺日志，这个最多只能证明雷加离了婚又结了婚（离婚的合法性尚存疑）。人证就更有趣了：布兰和霍兰黎德。暂且不谈布兰怎么向领主大人们科普超时空云视频的运作机制及其可信度。这两位一个是狼家公子，另一个是狼家封臣，如果这样的人证可以无视回避条款来为狼家养子称王正名，那恐怕七国内将涌现出N个中山靖王之后。我看相比上述证据，囧能骑龙这个间接证据还相对靠谱些，要么干脆让卓耿在选王会上冲着囧喷上一口，看看他是否不焚之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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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良编剧2DB之所以不顾逻辑和情理，刻意强调法统，突出囧的优先继承顺位，是因为这样一来才方便安排更多角色转向丹妮的对立面，炮制更多威胁与背叛，从而合情合理地让丹妮在愤怒中爆发，毁灭君临并自我毁灭，以便生硬匹配马丁所交代的人物结局梗概。相比小说一以贯之的缜密逻辑，电视剧最终季只是简单粗暴地确保角色的结局趋向马丁的规划，在人物命运演进和情节结构把控的水准上与小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当然，小说是纯文字体裁，可以自由发挥，而电视剧必然受限于时空体量和成本控制，导致文本自由度相对不足。简单比较两者的艺术表现力并不公平。但如果因为篇幅有限而无法演绎令人信服的暗黑悲剧，那就不应生搬硬套小说的结局以至于严重撕裂人设。
例如，可以在君临毁灭的细节上做适度调整，可设定丹妮一方在钟响停战后遭遇守军伏击，又或者调整为巷战引发疯王遗留的野火，导致丹妮方的重大伤亡，而丹妮认为这是瑟曦预设的埋伏。在上述情况下丹妮情绪失控，继而无差别地毁灭全城，如此安排情节显然更为合理。
例如，更充分合理地演绎丹妮所遭遇的背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让一个角色发疯而强行安排一群角色展开发疯式的背叛与盲动。
例如，更细腻深刻地诠释丹妮遭遇背叛后产生的被命运嘲弄催逼的心态（至少在战前加入一两段有营养的台词）：相比瑟曦的残暴，城破后仍在向瑟曦请愿敲钟的君临市民更让丹妮感到恶心。这片大陆上的人虽然刚被她从毁灭边缘拯救回来，却始终自我感觉良好地被某种像巨轮般的思维惯性所驱动着，并认为她这个外来人也应该跟上他们的节奏。他们不爱该爱的人，不怕该怕的人，想效忠就效忠，想背叛就背叛，想开战就开战，想投降就投降。就个体来说，君临市民与丹妮无仇无怨，但就整体而言，他们也是这种荒谬无耻的政治生态的基础。一路走来颠覆无数旧规则的丹妮不会再遵循维斯特洛的传统，她要让充满原罪的君临成为旧世界的祭坛，像当初孵化魔龙那样，在血火中孵化出全新的世界，在废墟和灰烬上重建全新的规则。
生搬硬套小说结局且简单倒推过程的恶果就是：对人物转变的铺垫在思想深度和时空结构上均严重不足，无论对丹妮思维体系的宏观构建还是情绪失控的具体诱因都处理得极度潦草敷衍。在前几季剧情中，丹妮确实内藏阴暗与暴力冲动，却始终凭借坚定的意志顽强对抗心魔。这样的悲剧英雄只有在遭受更严酷的精神冲击，面对更纠结的两难选择的情况下，才可能做出毁灭生灵和自我毁灭的行为。让抗争命运的勇者轻易沦陷于黑暗，在羞辱观众的逻辑水准之余还可能在现实中催生更暗黑的逻辑：既然英雄遭受这样的刺激就会崩溃成疯王暴君，那凡人因为某种程度的压力向社会倾泻怒火也是符合逻辑的。然而事实上，人性屈服于黑暗的门槛绝非如此之低。
借用某电影情节打个比方。一个孩子身患重病却因家庭经济能力不足无法得到救治，父亲努力求助却被冷漠残酷的现实逼至崩溃，他最终挟持医务人员要求免费救治孩子，在与警方的僵持中伤及无辜。这是个具有感染力和思想性的悲剧故事。可如果情节改成：一个在社会上混得很失败的心态不健康的父亲陪孩子到医院看病，因琐事与医务人员言语不和，立马出门买枪，回到医院对医生病人无差别地大开杀戒，最后还慷慨发表了一番控诉社会不公的仇富演说，以殉道者身份谢幕。这样有伤公德的影视作品应该出现在公共平台上吗？而严谨负责地演绎人性，本应是文艺业者基本的职业道德。
汇总各方面较靠谱的资讯，烂尾原因绝不仅是编剧的水平不够，更多归因于敷衍懈怠的态度。HBO曾与2DB谈判，想多拍一季或几集。2DB却因为已接下《星战》的新订单，又在待遇问题上与HBO产生争议，非但不愿多写剧本，连剩余部分也敷衍了事。他们生搬硬套马丁给的结局梗概，用单线条模式简单粗暴地倒推过程，连台词细节也潦草应付，腾出的脑容量都用来琢磨光剑和原力。而HBO因为剧作的收益已经锁定，也就放任2DB草草收场。
我从不认为电视剧肩负着弘扬情操和校正三观的崇高使命，文艺商业化也是大势所趋。如果没有文艺的商业化，权游甚至从来就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但商业考量和艺术追求之间应当求取平衡而非倾向极端。这就好比，人类纵欲恶斗召引天罚是极端，夜王抹除一切净化世界也是极端，但凡极端，多不能长久。既然文艺的根基是研讨和表现人性，从业者自应在兼顾个人利益的同时保有最起码的人文情怀和对艺术的敬畏之心。面对商业利欲，创作者背叛了自己的作品，这无疑是丹妮这个屡遭背叛的角色所遭受的最恶毒的终极背叛。我现在大致能够体会艾米莉亚看到大结局剧本后暴走街头数小时的内心感受。当巨龙的阴影笼罩君临，商欲之火也在屠灭艺术生命，以至于诸多角色的脸上都透出疲惫、自嘲与绝望。对于在大众娱乐时代仍保有艺术欣赏需求与希望的观众来说，权游最终季就是现实版的凛冬和长夜。对于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我们永不遗忘，永不原谅。那家2DB关闭前往藏身避难的酒吧的小提琴手想必已收到无数条短信：无论他们是否吃过你家的盐和面包，请立刻奏响《卡斯特梅的雨季》 ......
结束是最好的解脱。对权游粉丝来说，以全部主角艺术生命的死亡为代价，终于告别了2DB编剧召唤的凛冬长夜。星战迷们，请期待转战遥远银河系的2DB为你们展示原力黑暗面真正的力量吧，他们命中注定要给被米老鼠玩得半死的绝地武士以致命一击。
妄改《满江红》一首，向2DB致敬，为他们壮行：
热剧宏篇，请二位高才执笔。
逻辑断，人皆降智，鸡毛遍地。
开篇数季风评好，收官烂尾真容易。
用结局倒推写过程，何足奇。
多少事，从来急，
新约催，光阴迫。
多几集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观众寄刀片，五洲粉丝发通缉。
要喷死幕后白眼狼，龙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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