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吴美群亲恩绵长
巴马作家群微刊
总026期
本期目录
【散文】卢纯光黄姚的时光韵味
【散文】梁朝茂较量
【散文】吴美群亲恩绵长
【散文】山人捕鼠记
【诗歌】蓝标洪茶语
亲 恩 绵 长
□吴美群（仫佬族）
1
父爱就像一坛窖藏的老酒，时间越久爱意越浓。在那过去的岁月里，父亲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方式，爱护着我们。时至今日，已为人父的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用意，才真正感受到父亲那沉默中蕴含的沉甸甸的父爱。
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你爸成什么人，你外婆去世，他连面都没有露一下，呆在学校里硬是不回来。全靠你舅爹一手操办，才了结了你外婆的后事。从那时起，我就对父亲有了一种莫名的憎恨，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一个怪人。
外婆去世这件事对我来说太深刻了。那年，我大概有十四岁，记得是一九七六年吧！外婆去世好像是在四月份。外婆的病突然得很，几天前还好好的，突然得了个红白痢，连续腹泻几天不止，身体越来越虚弱，继而卧床不起，不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对于外婆的死，我哭得很伤心。我从七岁开始就跟外婆住在一起，自然对外婆有深厚的感情。父亲从外乡到我们家乡工作，与母亲成家后便在我们家乡安家。由于外婆是地主家庭，父亲不敢住在外婆家，只得买了本街亲戚家的房子一家人另外生活。于是，外婆便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自己的瓦房里。为了照顾外婆，母亲便叫我去跟外婆住。从此，我便与外婆一起生活，直至外婆去世。
在我的心目中，外婆是个很善良的老人。记得有一次，有个乞丐讨饭到外婆家里，当时粮食很紧张，我跟外婆也是勉强度日。但外婆却盛了一大碗的饭菜，叫我送给那个乞丐。我走到一半又转身回来，因为我跟外婆也是饿得发馋。外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叫我送回给那个乞丐吃。看着那个可怜的乞丐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估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悯之情。
当时外婆便表扬了我，说我有同情心，做了一件好事。她把我搂进她的怀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对落难的人要有同情心，能帮就帮。不然，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为了安葬外婆，母亲只好和舅舅商量，由舅舅出面主持外婆的丧事。于是，舅舅将外婆的房子卖给了别人，所得的房款全部用于外婆丧事的开支。
作为女婿的父亲，却呆在远离家乡的一所山村小学里不回来尽孝道。为这事，母亲说得父亲耳朵都快起茧了，但父亲依然一言不发，低着头任由母亲数落。邻居街坊也因此事对父亲有了看法，认为父亲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随便人们怎么说，父亲依旧做他的事，既不分辩，也不陈述其中的缘由。
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一年四季在那弯弯的山道上来回奔波。我记得，那时父亲总是背着一个黑色挎包和一把长柄油布雨伞，天刚亮便从家里出发，常常是天黑了才赶到山里的学校。从学校赶回家里，父亲的行装也是如此，也是天黑了才回到家里。这条山道，从山外到山里，大约有三十公里的行程，翻越六个大山坳。远远望去，弯弯的山道蛇一般弯弯曲曲地缓缓向山里蠕动。
父亲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记得每次父亲归校之前，妹妹总是扯着父亲的衣角，望着他说：爸爸，你可要早些回来啵！父亲抱起小妹，亲了一下，疼爱地说：跟姐姐哥哥他们在家吧，爸爸会早些回来的。
后来，妹妹不知得了什么病，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发高烧。那时，乡村医疗条件差，送到公社卫生院治疗，高烧仍然一直不退。医生想尽办法还是无法抢救过来，就这样年幼的妹妹离开了人世。待父亲得知不幸的消息赶到家时，妹妹已成了一抔黄土。父亲来到妹妹的坟前，紧攥黄土失声痛哭。第二天，父亲又返回山里教书了。
外婆去世，作为女婿的父亲没有回来操办外婆的丧事，是事出有因的。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一不留神，被人抓住一点点所谓的把柄，便成了批斗的对象。他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不连累自己和他的孩子们。在当时，一个身为共产党员的人民教师为一个地主婆奔丧尽孝道是要受到牵连的，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扣上革命立场不坚定的帽子，不光自己倒霉还要牵连到家里的孩子。这事是我长大后从父亲当年同事的闲聊之中才了解到的。
在当时的形势下，谁又敢鸡蛋碰石头呢？于是，父亲只好默默地将那份父爱藏在心底。但对外婆不能尽孝道，他是愧疚于心的，常常自责不已。
这个谜底后来我才知晓。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退休回来的父亲，终于头一次来到外婆的坟头参加了拜祭。当拜祭完毕，我和母亲、姐姐、弟弟陆续离开外婆坟地时，我回头一看，只见父亲还在外婆的坟前站立着，好像在轻声对外婆说些什么。从父亲噙满泪水的眼里，我似乎明白了一切。
岁月沧桑，世事繁杂，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用意。如今父亲也已离开了人世，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替已故的父亲向长眠九泉的外婆求情：外婆，你原谅我的父亲吧！
2
母爱是无处不在的，它可能出现在母亲劳累时的埋怨中，也可能出现在责备你的话语中，还可能出现在你有所作为时的笑容中。诗人汪国真说：一千位母亲,便会有一千种爱；一千种爱，却都是一种情怀。这说得多对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一个母亲表达爱的方式可能不同,但她们的爱却永远是最真诚的，最无私的。母亲对我的爱就是这样一种牢骚中包含责备与关爱的沉甸甸的母爱。
父亲是个山村小学教师，一年四季走着那条曲折而又艰难的羊肠山道。由于学校离家远，父亲帮不上家里的什么忙，于是，母亲忙完农活忙家务，忙忙碌碌，十分辛苦。
记得还在生产队大集体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背着刚满两岁的弟弟上水利工地劳动。为了抢工分，母亲拼命地挑着沙子。由于太累，倒在坝堤上，把右眼给碰伤了，背上的弟弟也跟着被碰伤了头。
父亲那时的工资很低，我知道母亲抢工分，全是为了减少家里年终的超支啊! 由于做得太累，母亲免不了发牢骚。但牢骚归牢骚，牢骚之后，母亲还是仍旧忙碌着。当时我和弟弟还小，又帮不上母亲的忙。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我们很是担心。担心母亲累倒了，家里该怎么办呀!我们知道母亲这样忙碌，全是为了维持全家的生计呀!
那时，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由于只有母亲一人劳动，因此家里年年超支，超支款只好靠父亲那微薄的工资来抵付。当时，跟我家一样家境的在我们那里还有很多。因此，看免费电影便成了我们这些农村穷孩子梦寐以求的事。
记得第一次看到电影《小兵张嘎》，是在远离家乡八里多路的矿山上看到的。那时，虽然小镇上也有电影院，但看电影要买票。尽管票价为1角，可是那时生产队一天的工值才一角多钱，许多人是不忍心将一天的劳动报酬用来看一场电影的。当时，能进电影院看电影的多是小镇上的一些机关干部，农村的群众是很少光临的。
离家乡八里多远的地方，有座矿山，隔三差五，矿山电影队经常免费为矿工及其家属们公映好看的电影。虽然那么远，但每次有电影公映的消息，我们都前往那里一饱眼福。
那是夏季的一个夜晚，刚逢暑假，听大人们说矿山准备上映一部新片子叫《小兵张嘎》，是讲打日本鬼子的。听到消息，我们欢呼雀跃，高兴得连夜饭也吃不下。囫囵吞枣地匆匆拔了几口，便飞出家门，找同村的伙伴们一同往矿山看电影去了。到了矿山总部，只见矿山的球场上坐满了人，黑瞎瞎一片。我们几个小伙伴靠前找了块空地，便席地而坐，等待电影的开映。《小兵张嘎》真的很好看，我们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即使尿胀了也要等到换片子的空隙才到球场外边的野地里放松一下。之后，又赶快回到原地坐好，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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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回家途中，我们一路上都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电影中的事情，有羡慕张嘎拥有一支漂亮手枪的，也有佩服胖子蛮力的，更多的是谈论对汉奸的痛恨。谈着谈着，年纪稍长的阿龙提议：大家摸黑赛跑，谁落伍谁当汉奸。当上汉奸要轮流到大伙跟前跪下求饶。只听阿龙一声令下：一、二、三，跑，于是，大家都拼命地抢着跑，生怕落后了挨当上汉奸。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我摔了一跤，把膝盖弄破了，鲜血直流。我疼得大叫起来。
阿龙听见后，赶紧跑回来把我扶了起来，其他的同伴见状也纷纷跑了回来。阿龙叫他的弟弟阿虎到路边扯来一把止血草，他捣烂后敷在我的伤口上。之后，大家轮流搀扶着我，连夜往回赶。到了家里，母亲大发牢骚，把我训斥了一番。训斥之后，母亲带我到大队卫生室清洗包扎伤口。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在责备你的话语中，也包含着浓浓的母爱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考录取的比例很低。正因为录取率低，所以考上了就显得特别的光彩，可以光宗耀祖呀！那时，大学毕业后，就可以由国家分配到机关或国有企业事业单位工作。对于农家子弟来说，便是鲤鱼跳龙门的大事，考上了便可跳出农门，成为吃公家粮的干部，令人多么羡慕呀！
我们邻村有一家两兄弟同一年考取大学。这在当地是从未有过的，人们纷纷谈论着这件事，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人们都说，那兄弟俩的祖坟是葬对风水宝地了，是祖宗显灵所至的。那兄弟俩的父母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杀了一头大猪来庆贺，邀请亲朋好友、全屯老小前来吃喝，热热闹闹了整整两天。
由于高考失利，我有了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耻感，总是害怕见到熟人或者教过自己的小学、初中老师，怕问起高考的事，自己无言以答、无地自容。但偏偏这时，我遭遇了冷嘲热讽和异样的目光，这更刺痛了我那已碎的心。
母亲为人耿直，眼里容不得沙粒，遇到不平的事总要去管，因此得罪了一些乡邻。于是这些人便把我落榜的事当作报复母亲的武器，欲置母亲于痛苦而后快。他们遇见我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便故意装着关心的样子，向母亲问起我高考的事，语调阴阳怪气的：邻村那两兄弟真是风光呀！你家那位书生什么时候也风光一下呀！说完，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趾高气扬地走了。
受到这样的羞辱，母亲自然迁怒于我。于是，大发牢骚，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我的不是，说我不争气，不给她挣面子，枉费了她的心血。当时，我既恨又羞，恨的是那些人没有同情心，趁机落井下石；羞的是自己高考落榜，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关心过自己的师长。我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躲藏起来，再也不再露面。
母亲虽然数落我，但她心里还是想着我，一向迷信的她瞒着我，让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回命。回来之后，她对我说：算命先生说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得吃公家粮。这样吧，你继续去补习，相信你会考上的！父亲也鼓励我再去补习。
带着父母亲的期盼和希望，我加入到补习生的行列之中，并且从乡下转到县城补习。我很珍惜这一机会，学习也比以前更加勤奋刻苦，我把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的名联：苦心人，天不负，二百秦关终属楚；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可吞吴用纸工工整整地抄写并贴在课桌上，作为我的座右铭，时刻提醒自己。
这一年，我的语文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那时，高考还有预考，先预考再高考，预考过关了才得参加高考。在预考中，我的语文成绩名列全县第三名，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为我平添了许多信心。于是我更加刻苦地去复习迎考，力争在高考中大显身手，实现自己考取大学的目标。我学的是文科，但偏科严重，语文成绩突出，政治、历史、地理成绩中上，数学、英语成绩特别差，最后我还是因为学科不均衡，总分上不去而落榜。我彻底地失望了，我打算外出打工。
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的话：机会对于每个人是平等的。上帝在给你关闭这一扇门的同时，又给你打开了另一扇窗。就在我准备外出打工的时候，县教育局从高考落榜的考生中选出一些单科成绩较好的考生到边远山区做代课教师，以补充山区学校师资的不足。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教学之余，我读书写作，常常在豆黄的油灯下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忘的山里之夜。
经过一番艰苦的拼搏，我考录为公办教师。同时在写作上也有了一定的收获，在地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了不少民间故事、诗歌、散文及报告文学作品。由于在文学创作上的突出表现，我先后被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广西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后因工作需要，我又服从组织安排，到党政机关从事文秘工作。看到我有所作为，母亲极为高兴，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母亲一生勤劳，是个闲不住的人，七十多岁了，还坚持下地干活，种菜卖菜。母亲劳作的身影，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一大早，她头戴一顶草帽，拖着瘦小的身躯，肩挑一对装满农家肥的泥箕，手上还提着一把锄草的刮子，急急忙忙地走到街前河边的菜地里除草施肥。手上满是泥巴，脸上满是汗水。让人看了既心痛又担心。
我们兄弟都劝她注意身体，不要下地干活了。没关系，不下地干活，我会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当是我锻炼身体吧！母亲轻松地笑着回答我们。无奈之下，我们也只好顺从母亲的意愿，让她下地干活，种菜卖菜。
但岁月不饶人，母亲越来越老了，脸上布满了沧桑与皱纹，枯草般的头发上，撒满了岁月的灰尘。八十多岁的母亲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了。
两年前，母亲病倒了。在县医院住院两个星期之后，医生便叫我们转回家里调理。我们轮流着照料卧床的母亲。母亲的饮食日益减少，面容也日益消瘦，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原本就瘦小的母亲显得更加瘦小了。二零二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凌晨，母亲走完了她八十七年的人生历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纵然岁月远去，亲恩依然绵长。如今父母虽已离开了人世，但那沉甸甸的父爱母爱依然长存并化成一股强大的鞭策力量，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希望，给我们动力，让我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奋力前行。
吴美群
男，仫佬族，广西罗城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已在《文艺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原创版》、《广西日报》、《河池日报》、《当代广西》、《三月三》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多篇。现供职于广西河池市罗城生态环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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